深读｜休渔期，讨海人的岸上生活

《福建日报》2025年7月(yuè)5日第08版 5月1日(rì)、8月16日——这两个日子，在泉州许多渔民家的日历上，都被画上了(le)标记。其间是长达三个半月的海洋伏季休渔期，讨海人恋恋不舍地“洗脚上岸”，生活轨迹发生(fāshēng)了转换。 海洋伏季休渔是我国重要的渔业资源(yúyèzīyuán)养护制度。泉州(quánzhōu)市海洋与(yǔ)渔业局提供的信息显示，今年泉州执行伏季休渔的“在册渔船”共2049艘，此外，还有8000多艘(duōsōu)乡镇船舶，同样被要求不能从事捕捞作业。 逆流而行的风吹皱了东海一隅的海平面，石狮祥芝渔港(yúgǎng)、晋江深沪渔港等停进了众多大型捕捞渔船，曾活跃在泉州(quánzhōu)湾、围头湾、深沪湾、西沙湾的小渔船顺其自然地锚在水里，避风坞里已听不见轰隆(hōnglōng)嘈杂的马达声，唯有(wéiyǒu)船底与浪花耳鬓厮磨。 不搞(gǎo)捕捞作业，暂别赖以为生的大海，对渔民们来说并不是开启悠长假期(jiàqī)。那么，他们都在忙些什么？近日，记者来到(láidào)泉州部分沿海县市一探究竟。 修船(xiūchuán)补网“充电”拿证 记者来到石狮祥芝渔港时，已经进入休渔期一个多月，600多艘渔船蛰伏于此，绵延数百米。令人意外的(de)是，这里并(bìng)没有“放暑假”的感觉，渔民们脱下高筒捕鱼雨靴，换上平常很少(hěnshǎo)穿的休闲鞋，可生活轨迹仍围绕着(zhe)一艘艘渔船。 “要是以为渔民开始躺平晒太阳(shàitàiyáng)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。”渔民蔡茂新告诉记者，修葺渔船是休渔期雷打不动的工作，现在进行全方位(quánfāngwèi)的“体检”和(hé)“治疗”，保证渔船“健康”，开渔后才能跑得(dé)快、跑得稳。 “从(cóng)发动机、拉网机再到储鱼舱，工人要花3到5天逐一听声辨障，还要为钢丝绳、轴承(zhóuchéng)上润滑脂，然后电焊修补、除锈、打磨、补漆，正常保养(bǎoyǎng)要一个多星期。”蔡茂新在祥芝渔港拥有2艘40多米长的渔船，算是发展较好(hǎo)的渔民，修船期间，他都会在现场(xiànchǎng)监督。打了30多年鱼，他见证了从木壳船到(chuándào)机械渔船的转变，修船的步骤也更精细严格。 工人(gōngrén)在对船身进行电焊修补。 “爱拼才会赢”是蔡茂新一直挂在嘴上的话，“对于渔民来说，只有(zhǐyǒu)(zhǐyǒu)吃苦耐劳，不断在风浪中打拼和(hé)冒险，才能获得财富”。他坚信，渔船对于讨海人来说就是“出生入死”的伙伴，只有精心(jīngxīn)照顾好，才能在和大海的搏斗中占据上风，顺风顺水、满载而归。 早上7点多，渔民老邱捧着一张渔网，和同伴坐在(zài)祥芝渔港一隅的(de)阴凉处(yīnliángchù)已经3个多小时了。一群50多岁的阿伯，像阿婶一样精细地飞梭走线，全然没有平日在海中乘风破浪的模样。 粗糙的大手(dàshǒu)灵巧地在渔网间穿梭，一针一线编织着心中的斑斓。老邱说，他们要在钢丝绳(gāngsīshéng)上缠上一圈圈尼龙绳，再用(zàiyòng)锤子敲打锤实，这样渔网就不容易破洞。这些补好的渔网卷起来比人还高，像(xiàng)一座座小山包。 休渔期要忙的(de)事还有很多，修船补网只是“例行功课”，渔民们还会趁机对驾驶舱、生活区以及各类安全设施进行(jìnxíng)升级改造，提升在船上吃、住(zhù)、娱等(yúděng)日常生活的舒适度。他们要在8月开渔前，为再次出海做好万全准备。 “一艘渔船价值上百万、上千万元，不好好打理怎么行？”和(hé)蔡茂新(càimàoxīn)一样，渔民们隔三岔五就会去海边巡船，还要带上水桶和抹布，把船舱和机器擦洗一番，再把船舷下寄生的藤壶清理干净，让这些维系(wéixì)全家生计的“船伙计”更精神(jīngshén)些。 有这些吃苦耐劳的渔民，和(hé)着淡淡海腥味的渔港，休渔后也不曾(bùcéng)冷清过。此间，渔民们也会给自己安排“充电”计划。 来自省外的渔民老何之所以对(duì)“充电”念念不忘，是因为去年未考取相关证件而错失高薪(gāoxīn)岗位，今年他(tā)果断报了班。“海上急救课练(kèliàn)了3次人工呼吸，消防演练时灭火器喷得满脸干粉……”自嘲的他忍不住憧憬道，“等证到手，说不定我的电话就会被打爆了！” 在泉州海洋职业学院，看着(zhe)眼前一台可模仿各种船舶类型、模拟不同水域和天气的船舶操纵模拟器，老何不禁发出惊叹：“好家伙，把大海搬进屋里了！”操作台前，多名培训学员尝试着“控制(kòngzhì)”航速(hángsù)与方向，体验“追波(zhuībō)逐浪”。“以前出海靠经验，现在法规和安全技能都(dōu)得系统学。”课间，老何趁热打铁刷题，不一会儿(bùyīhuìer)笔记本上便记满了理论培训的重点。 渔民在(zài)船舶操纵模拟器前培训技能。 利用休渔期对渔民进行理论(lǐlùn)和实操培训、安全警示教育、应急演练等，已(yǐ)被(bèi)相关部门列入计划，其核心是守(shǒu)好海上安全。泉州海洋职业学院船员培训学院教师林永盛说，渔民充分利用渔船伏休进港(jìngǎng)的这段时间，参加各类证书培训，“对于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渔民来说，把理论灌输转变为直观实训，能让他们愿意学、记得住”。 来自四面八方的(de)渔船穿梭竞逐，互泼“幸福水”“吉祥水”，以别样方式互祝吉祥，祈求平安兴旺。5月31日，正值传统节日端午节，第十九届闽台对渡文化节暨蚶(hān)江海上泼水节在石狮(shíshī)举行。 渔民海上泼水互祝吉祥。福建日报记者 王毅 摄(shè) 当日，蚶江古渡头成为欢乐的海洋，渔民在海上泼水、海上捉鸭、龙舟竞渡、“王爷船”巡海等传统项目中(zhōng)，尽情感受传统习俗的魅力(mèilì)。 6月8日，石狮(shíshī)祥芝斗美湾民俗活动精彩上演，渔民挥桨奋楫、齐心争先，驾驶龙舟如离弦之箭劈波斩浪，他们(tāmen)的家人则在岸边观战，呐喊助威声(shēng)此起彼伏，将现场气氛推向高潮。 渔民驾驶龙舟如离弦之箭劈波斩浪。（石狮市融(róng)媒体中心供图） 三个半月的(de)休渔期，是渔家文化的“延续期”。在这难得的闲暇时光里，渔民也有更多(duō)时间陪伴家人、访亲会友、放松身心。但这期间没有捕鱼的收入，也有很多人要(rényào)面对生计的压力。 虽然休渔期有政府补贴(bǔtiē)，但许多渔民也会在(zài)这段时间找兼职来增加收入，有人选择外出、进厂打短工，也有人深入市场从事海产品买卖。常住石狮的河南籍(jí)渔民杨铁虎选择打零工补贴家用，晋江渔民林标榜则到批发市场去当搬运工，他们一天收入几百元(jǐbǎiyuán)，确保全家生活在休渔期间平稳过渡(píngwěnguòdù)。 随着泉州文旅(wénlǚ)的日益兴旺，也有不少渔民利用当地地域、景观优势吃上“旅游饭”。休渔期恰逢暑期旺季，民宿、海鲜排档、渔家(yújiā)乐等人气居高不下，正是需要(xūyào)帮手的时候。 记者在(zài)采访中还了解到，部分渔民从电商中找寻机会，开拓谋生新路子：将休渔前收获的海鲜(hǎixiān)存入冷库(lěngkù)，通过直播平台“反季”销售——直播间内，主播正在(zhèngzài)展示冰鲜黄花鱼，手机订单不断跳动，“本港海鲜”的招牌在屏幕上格外醒目。 虽然外行干副业“钱难挣”，但这些在新赛道(sàidào)上奔跑的身影，再次放大了(le)渔民“闲不住”“能吃苦”的特质。 渔民“洗脚”易，观念“上岸”难。有着37年捕捞经验的晋江(jìnjiāng)渔民老魏说，一直以来，他(tā)在海上的时间比在陆地上还长。大部分人在休渔期(qī)(qī)转产转业的尝试，他还不太能适应——“在海上，看到有鱼就(jiù)(jiù)下网，没鱼就下锚睡觉，时间自由，工厂、工地要的大多是熟练工，我们除了打鱼，啥也不会。”最终他选择加入朋友的海上养殖基地，休渔期就养殖鲍鱼、海蛎、紫菜等。 “我们渔民就一毛病，离不开海味！”没有海味的日子会是什么样？老魏说不上来，“有一次去内陆(nèilù)省份的火车上，我随身带(suíshēndài)着虾酱(xiājiàng)，打开瓶盖那一刻，车厢都弥漫着海虾的味道，其他乘客(chéngkè)都投来好奇的目光。” 休渔期为泉州数以万计传统渔民日出而作(rìchūérzuò)、日落而息的打鱼生活按下了转换键。有人继续(jìxù)拼搏，有人陷入迷茫，也有人在探寻出路。 大部分渔民抱持乐观态度。除了他们一直以来具备吃苦耐劳、敢拼会赢的品格，让这一古老行业在(zài)新(xīn)风口中扎牢根基，政府部门也积极(jījí)想方设法助力渔业转型，为渔业与新业态融合牵线搭桥。 6月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，惠安县(huìānxiàn)山霞镇青山湾海面上劲风阵阵、波涛层层。记者(jìzhě)见到渔民陈满堂时，他(tā)正打着赤膊，为稍后的下海训练做热身准备。 陈满堂有一艘小渔船，平日出海当天就能来回。“一天不游就浑身不舒服。”他告诉记者，渔民和(hé)水最亲近，闲暇(xiánxiá)之余就喜欢游泳。2018年加入山霞镇水上救生救援志愿大队（简称“救援队”）后，只要条件(tiáojiàn)允许，他更是每日(měirì)必游，训练时长一般在1小时左右。 休渔期正逢海边游客猛增，“这是救援工作最忙(zuìmáng)的时候”。作为救援队大队长，陈(chén)满堂告诉(gàosù)记者，今年6月起青山湾景区闭园升级，救援队成员加强了巡逻，以防有不知情游客在此遇到危险。 “前段时间，救援队刚刚在那边救了一位80多岁的(de)老太太。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，记者看到一块礁石凸出于海面，被浪花不断击打。据(jù)他介绍，当时正值涨潮，海上风大浪大，在礁石上撬海蛎(hǎilì)的老人由于太过专注，没注意到礁石已被海水淹没，因而身陷危险。救援队成员发现后(hòu)，立刻游泳前往礁石附近(fùjìn)，三人协作救下老人。 这样的故事年年皆有。2023年，救援队获评“2023年度泉州市水上救生志愿者先进集体”，陈满堂被授予当年度“泉州水上救生志愿者公益个人”荣誉称号。采访中(zhōng)，记者(jìzhě)还了解到，在(zài)青山(qīngshān)湾附近，热心于海上救护工作的渔民(yúmín)不在少数。不仅救援队成员中有多个渔民，当选2016年见义勇为“中国好人(hǎorén)”的青山湾海上志愿救护队更是由当地渔民自发组建。 “除了游泳技巧，救援队日常训练还包括桨板应用(yìngyòng)及心肺复苏等救援技巧。”陈满堂(mǎntáng)说(shuō)，不久前他们组织开展了“桨板速救”专项演练，设置单人救援、双人协同、群体遇险等6个课目，并特别模拟离岸流、礁石区(qū)等特殊险情处置，以检验新型桨板救援法的实战效能。 “休渔期，我(wǒ)知道有些渔民会出门打零工，但我更喜欢在这里帮助别人。”风自(fēngzì)海面恣意吹(chuī)来，他和同伴一如往常，顶着波浪，熟稔地向海中游去。 石狮祥芝渔港停泊着(zhe)600多艘渔船。 事实上，就(jiù)如陈满堂一样，讨海人的“B面”人生不只在短短的三个(sāngè)半月间，更在日复一日的褶皱里。 在被誉为“海上枫桥”样板的石狮祥芝渔业协会人民调解委员会（简称“调委会”），调解员蔡金拐指着一侧铺满调解员照片的墙面告诉(gàosù)记者，“里边(lǐbiān)有不少渔民(yúmín)”，作为一个行业自治的调解平台，大家都是奔着做公益的目的而来，兼任调解员的渔民即使在开渔后，也(yě)时常在讨海归来期间挤出时间，参与相关工作(gōngzuò)。 休渔以来，蔡金拐他们(tāmen)已(yǐ)调解了多起涉海涉渔纠纷，“休渔期，大家不再急躁。坐下来，喝着茶，听着海浪声，很多矛盾就解开了”。 调委会会长、“全国模范调解员”蔡清筑也曾是渔民(yúmín)。他表示：“当事双方‘公说公有理、婆说婆有理’，如果调解员没有海上作业现场经验和专业知识，很难让双方信服。”2024年，调委会共(gòng)调解矛盾纠纷120起，调解成功率100％，调解金额(jīné)达1773．88万元，实现“小事不(bù)(bù)出船、大事不出港、矛盾不上交”。 起航，依旧(yījiù)是收获的季节 福建日报(fújiànrìbào)记者　汤海波 换下包裹严实的工装，渔民们(men)转换面孔的同时，外人感叹：原来他们都不(bù)年轻了！ 沧桑的面庞，印证了记者的忧虑：愿意(yuànyì)出海的年轻渔民越来越少了。捕鱼业与建筑等传统行业一样，四五十岁的从业人员(cóngyèrényuán)成为中坚力量，甚至有的古稀老人仍在驾船(jiàchuán)出海。不少渔民的后代改行了，也(yě)有很多人中途转产。 休渔期(qī)保护了渔业资源，让更多海洋生物得以(déyǐ)更好地繁衍。但是岸上的渔民，如今正面临着“后继无人”的担忧。 出现这个(zhègè)境况，有(yǒu)传统渔业收入波动的因素，也有近些年引导传统渔民转产转业的影响，与作业方式追不上时代浪潮同样有所关联。 “出海(chūhǎi)作业枯燥乏味又辛苦，谁还想去捕鱼？” 在采访(cǎifǎng)中，不少“渔二代”“渔三代”说，海上讨生活远没有外面的世界(shìjiè)丰富多彩，收入(shōurù)也不稳定。随着生活形态的变化，越来越多年轻人有了更多的选择(xuǎnzé)，从事各行各业，一年到头有时挣得比渔民还多，退出似乎是“理所当然”的。 对于渔民个体而言，这样的变化未必是(shì)件坏事。但辽阔海洋作为“蓝色(lánsè)粮仓”，急需新鲜血液来注入活力。出海打鱼不仅是个体力活，也(yě)需要经验、技术，这些(zhèxiē)都需要在实践中去掌握，老一辈的经验也须传给更年轻的一代。 如何留住年轻人、吸引年轻人来从事这个行业，是(shì)一个摆在面前不得不去解决的问题(wèntí)。 政府部门、行业协会(hángyèxiéhuì)在想方设法助力海洋渔业转型，鼓励(gǔlì)科技创新，推动渔业向现代化、智能化(zhìnénghuà)方向发展，提升渔业生产效率。我们乐观其成。 破题不容易，需要各方紧密(jǐnmì)携手抓症结，需要盯紧渔民的所思(suǒsī)所盼，为他们谋福利办实事。 所幸，年轻人还是(háishì)热爱冒险的。 “海上那些风浪，风里有水，水里有风。”听老渔民讲述着(zhe)自己年轻时的历险(lìxiǎn)，他们甚至有些兴奋。 靠海吃海。大海为人们带来的希望一直都在。无论是渔民真正“洗脚上岸”，还是选择继续出海(chūhǎi)，渔业都不会消失，时代(shídài)发展会为(huìwèi)渔民带来更多机会。 大海是(shì)不会老的。下次起航，依旧会是收获的季节。